春川禮(停更版)

無人之島

【宣望钧96hr生贺活动 | 花宸望景6:00】閱後即焚

*望之生日快乐——————





  “人总是习惯在灰烬中寻找世界。”

  我试着去探寻他的眼睛,想了解他的世界,想知道他会在灰烬中找到什么。然而我忘了,世界本身就是一座灰尘掩埋的遗址,我们彼此都不能得到任何答案,任何衷心的答案。我们都被埋葬了。



01

  又下起雪了。然而两分钟前我摸出手机,天气预报还信誓旦旦地写着只是阴天。这座城市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变幻莫测,理由是店门前本该在晚上七点整亮起来的路灯,在十八点四十三分就照亮了我的书。

  店员小姐结束了她长达半个下午的擦杯子动作,她收走了我的空杯子,没什么表情地告诉我店要打烊了。

  她也应该累了,那路灯仿佛是汲取了她眼睛里的光亮才亮起来,她的肩上落了能覆盖整个森林的雪。但她并不是森林,她只是蜷曲在某一棵树下绝望又漂亮的小鹿。

  “圣诞节快乐。”

  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

  “圣诞快乐,小姐。”南法的口音。我记得她说过她母亲是南法人。

  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费力地推开,从缝里钻了出来。街上有很多人——但不是这条街,我听见远处的另一条街上传来婴儿恐怕尚未出生就会唱的铃儿响叮当,在歌声越过我抵达这家咖啡店之前,门关上了。她还在擦杯子。

  我裹紧大衣,只走了两步,在身后咖啡店的灯光骤然熄灭的那时,我撞到了人。单肩包摔在雪地里,发出很闷的响声。我向那人道歉,弯腰去捡东西,脸上还残留着毛呢大衣的触感。

  那人也弯下腰,捡起了摔在他脚边的一本书。我看着那双手拿起书,拂掉了薄薄的雪和灰尘,递给我的时候,露出了小半截细瘦的手腕。真是眼熟,我见过这双手,这只右手在七天前我提出结婚时,轻轻捏折了一角书页。

  那天诧异地望向我的眼睛,现在毫不吝啬地把目光投向了我的书。

  “The Snows of Kilimanjaro。”他轻声念。我没听过他说英语,因此我在巴黎某个安静得不同寻常的街道听到这句话,有一种相当神圣的感觉——尤其还下着雪。

  他终于把视线分给了我,而我已经注视他很久了。我没开口打招呼,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走遍大大小小的国家,和不同的陌生人聊天,从不同的景色中搜集灵感,似乎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在纸上,我都不是没话讲的人。但此刻我深刻地意识到,与他共处,我会失语。

  “你好。”

  他先开口了,他说你好。仿佛我们从没见面,此刻正在进行一场异国他乡的第一次偶遇。我很清楚地明白他试图抹杀我们的相识——因为我失礼的请求。就像父母面对孩子的伤疤会隐瞒某次的失职,但其实孩子未尝不知道。好吧,在圣诞夜的小雪里,还有什么是不能忽略的。我也说你好。

  我和他并肩站在伞下,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他的呼吸很慢,走得也很慢,不然按照一个想要回家的人的速度,这条街短得像抓不住的青春时光。咯吱,咯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复播放着的音乐,我连踩雪的声音都听出铃儿响叮当的旋律。

  “你那天问我的问题,我似乎有答案了。”

  他说话时,又一遍的圣诞歌刚刚收尾。我脑袋里还环绕着洗脑的旋律,因此听到他说话,我眨着眼愣了几秒,才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你的答案是什么”而非“你刚才说什么”,好在他听懂了。他撑着伞侧过身来,我看见他的左肩落了雪。

  “人确实是最矛盾的生物。如你所说,人生未必不能用冲动和后悔两个词概括,而我始终确信这两个词在我的人生中不会出现超过三次。”

  我的嘴比我的脑子先行一步,“那么既然如此,偶尔有一次也没什么喽?”

  他笑了。巴黎的雪落进了他澄澈的眼睛里,让我

想起日落时的富士山。或者是偶然有行星闯入的平稳星系。我曾形容他的眼睛为倒映着月亮的维多利亚湖,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脑海里就是这个画面。

  “我要回国了。”他拍掉了肩上的雪。



  海明威曾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但请你们再往中心走一走吧,起码在这条街,这家咖啡馆,这个靠窗的座位,并没有什么至死的浪漫。这里只有一扇难推开的门,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一个无聊的作家,和一个擦杯子的店员。还有一堆杯盘和门口的单车,车是店员小姐的。

  人们都说作家是灵思泉涌的,是有活力且擅长寻珍觅奇的,因此也许有人会问我,你在这里寻到了什么?很抱歉,我会说,并没有。这里并没有缪斯,也没有可供书写的人间百态,连教堂的屋顶都看不见,有的只是安静。而这对刚结束一场疲惫的旅行的我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我翻看自己的手稿,努力辨别醉酒时写下的鬼画符一样的字迹。店里在放《City Of Stars》,这首歌是店员小姐擦杯子以外唯一的爱好——如果擦杯子能称为是爱好的话。

  这首歌放到第十七遍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那一刻我在店员小姐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讶,通常情况下,至少从我找到这里至今的五天内,整个下午是独属于我们俩的。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总之在十月末的巴黎,有人突然造访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并且遇见了满脸诧异的奇怪作家和奇怪店员。而那也是我毕业后第一次遇见宣望钧。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围了深灰色的围巾,遮住了他的下巴。今天有些降温,下了些小雨,他鼻头被风吹得有些红,眉毛颜色很深,眼睛很亮,非常亮。基于作家观察世界的职业病,我在五秒钟内完成了对现在的他的总结,并且开始感叹那双眼睛,琥珀一样的眼睛。几乎是那一瞬间,我决定将他,将这个多年不见的大学师兄写进我的下一本书。

  他端着咖啡坐到了我隔壁桌,斜对面。这个角度我能看见他看的书是《逻辑哲学论》,英文版。我早些年试图去理解维特根斯坦,但很遗憾,我的逻辑分析能力并不好。那我该怎么去跟他的读者交流呢?或许我可以不用经过他同意直接把他写进书里,只要读逻辑学的本人不会突发奇想地去看某个小作者的游记。但我秉持着职业道德,还是坐在了他对面。

  店里难能可贵地换了歌,也许是为了应和外面的小雨。这也是我来巴黎碰见的第一场雨。

  他抬起眼皮看我,咖啡隐约的热气荡漾在我们中间,令我想起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他那双眼睛此刻就是那泊寒水。

  我和他在大学期间并不相识,只是他很有名,我单方面地认识他。所以在不能忽视他认不出我这个可能性时,我决定装作陌生人。我摆出客气礼貌的微笑向他问好:“Bonjour,Monsieur.”(你好,先生。)

  他睫毛很长,垂眼时像阳光下落在地上的树影。他将书一合,也问候我,用的是中文:“你好。”

  我向他介绍自己,并表达了想要把他写进游记的意向。他似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跟旅游途中遇到的听说自己会出现在书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有些出奇,但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挑了挑眉,随后温和而疏离地点点头,有些拘谨,“可以。谢谢。”

  “虽然有些冒犯,但我必须要了解一些您的情况。请问您的职业是?”

  “大学老师。”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那么您是在巴黎哪所大学任职呢?”

  他正在喝咖啡,闻言摇了摇头,“我在国内的大学任教。”

  他报出了那所学校的名字,我有些诧异。那是我和他的母校。

  我在纸上记下。

  我和他聊了一些细节。我以为他来巴黎会是游学或者宣讲之类的,结果他说,他只是来度假放松的。鲜少有人选择在冬季来到这里,毕竟巴黎的春天更闻名一些。我合上笔盖,点头示意对话完成。但他的视线却游离了,落在了我杂乱的手稿纸上。

  “人总是习惯在灰烬中寻找世界,”他念出了这句话,转头看向我,“我很喜欢这句话。”

  “……谢谢。”

  那是我在维多利亚湖畔写下的句子。那是一片沙尘中的净土,我叼着笔,在湖边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风。当湖面开始上演日暮戏码的时候,我在没有灰尘的世界里写下了这句话。人总是习惯在灰烬中寻找世界,而这里没有灰烬,因此没有人为了寻找自己的理想国而来到这里,却总有人在这里找到了理想国而离去。我想我也是这样。然而在远隔千里的巴黎,我又一次找到了灰烬中的维多利亚湖。

  我没有离开那个座位,我们就这样面对面,互不打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路灯在十八点五十四分亮起时,店员小姐来收走了我们的杯子,告诉我们要打烊了。

  他收起了书,同我道别,走上了和我相反的道路。我低着头,一步,两步,第三步的时候回头去看,只看到了昏黄灯光下空荡的街道和飘摇的雨丝。人生就是由数不清的偶遇组成的,或者可以说是由无数短暂交汇的关系组成的。每天都在遇见,每天都在道别,像洗脸吃饭一样平常的事情。但我还没有学会跟盛着月亮的湖泊告别,至少那时没有。

  好在两天后,我又见到了他。

  那之后我常常能在咖啡店里见到他,他来得没有规律,有时每天都来,有时隔两三天才会来,还是坐在他第一次来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加糖拿铁——我因此发现了他吃甜的爱好。我不再靠窗坐,而是坐在他对面,偶尔和他搭两句话。在别人看来我可能像是没话找话的烦人精,但我在巴黎的时日无多,我即将出发去到下一个地方。但我心里一直在想,对于他,宣望钧,我还了解的太少了,我预感他将会是我下一本书里至关重要的人物,我将用最繁复的文笔写下每个与他有关的巴黎午后。但我将要离开了。

  于是我问:“您有兴趣与我同行吗?”

  他翻书的动作停了,诧异地看向我。我感到有一点尴尬。但他看了我一会儿,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点了点头。




02

  我们就这样出发了,一对年轻而彼此陌生的旅伴坐上OUIGO和TGV INOUI火车草率地出发了。在经过了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之后,我们抵达了清晨的尼斯。在这座被地中海的咸湿空气洗涤得一尘不染的城市,教堂钟声尚未响起,连晨跑的人都还没有出门,我和宣望钧已经带着甜汽水坐在海岸边了。

  海边日出很美,作为一段旅途的开头也很好。

  “很凉,少喝一点。”

  宣望钧摘掉了粘在我大衣上的一片叶子。我听劝地拧上了汽水瓶盖,晃着腿看海水一遍一遍地舔舐陆地。第一个晨跑的人从我们身后路过的时候,他看着海问:“你会怎么写现在的场景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里映出日出下的海。

  “我不知道。”我说,“日出,海,清晨的城市,代入写这些意象的固定公式的话,也许会写什么浪漫的相遇或者被海鸥叼走的情诗。但我不会这么写就是了。”

  “你会写什么?”

  “‘我的话……可能会写咸味的风,晨跑的人,有蓝色眼睛的小猫,还有——”我仰头灌了一大口汽水,“凉汽水灌进胃里的感觉。”

  他淡淡地笑着,“很像你的风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有一只猫,眼睛是蓝色的。”

  “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在海滨大道逐渐熙攘起来的时候抽身离开,回到了旅馆弥补坐过夜火车的劳累。在夕阳刚刚落下,天色犹如被水稀释的浓墨一般的时候,他敲开了我的门,邀请我下去吃晚饭。我们去老城区的一家餐厅吃了饭,我第一次吃到pissaladière,很好吃,宣望钧看起来更喜欢尼斯的沙拉。晚饭后我和他在集市里闲逛,我看中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兴高采烈地问他好不好看。

  “好看。”

  他付了钱,而我抱着喜欢的帽子在旁边笑。摊主看看我,看看他,感叹:“Quel bonheur. Bénédictions à vous tous!”(多么幸福啊。祝福你们!)

  如果不是当事人心知肚明的话,我们几乎就是一对平凡又幸福的情侣。但我很明智地意识到,如果这场旅行要继续下去,我们最好谁都不要把有关感情的题外话扯到明面上来。我趁他有所反应之前,向摊主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一个字。



  后来我们去了夏加尔美术馆,去了尼斯大学,在贝尔法斯特的夜雨里喝了酒,始终都像情侣一样同行,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我们都谨慎地保持着最后的距离,以免踏越雷池。在北爱尔兰的那一晚有人在路边求婚,人群喧闹地欢呼着,我和宣望钧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后来下起雨,所有人大笑着跑开了。我说,一起在雨里奔跑,很浪漫呢。

  宣望钧没有立刻接话,因为酒精或者别的什么,我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我拉进雨里。

  我不说话,只冲他笑,颇像做了坏事还不知悔改的小孩。雨水灌在他的目光里,我竟然从中看出一些悲伤来。随后手被松开了。

  我看着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退后一步,回到了刚才的位置。我突然有点后悔,想为刚才的行为道歉,毕竟雨真的不小,他的头发睫毛上都是雨水。

  “对——”

  手被握住了。他带着我,在雨里跑起来。

  我不自觉地大口呼吸起来,清冽的空气混着雨水涌进鼻腔,我有点想打喷嚏。我们跑在长长的街道上,经过了两盏坏掉的路灯和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雨里的这条路像是快速播放的影片,我和他此刻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主角,两颗同行的行星,最终是否会湮灭在某个星系,或者分别,或者永远的漂流下去,这里没有人在乎。在夜晚的贝尔法斯特,遗忘是这个城市的主基调。




03

  前不久我和他在盎格鲁大街上散步,我拎了一袋刚烤出来的饼干和他并排走。路边棕榈树投下的阴影很像炸毛的猫——可能是被海浪声吓到了呢?

  我轻轻哼着歌,手甩得很轻快。但没甩几下,手里的饼干就被拿走了。

  “掉了的话,会被海鸥全都吃掉的。”

  我小声说:“也有可能先被小猫吃掉吧。”

  他没听清,略带疑惑地看我。我朝他一笑,决定不告诉他所有的奇思妙想。不得不说,宣望钧是一个非常绅士的人,非常非常,他从不多问,好像如果我把所有的话都吞进肚子里,他也只会安静地看着我,而我恰好没有办法抵御这样的眼神,当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点询问的意味时,我就忍不住告诉他更多我心里的景色。

  但这次没有。

  宣望钧把饼干放进大衣口袋,腾出手来给我整理围巾,我得以近距离观察他。睫毛……嘴唇……眼睛……

  “你的眼睛是遗传父母吗?”

  他愣了一下,点头。

  “很漂亮。”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那片浅金色使之更像一弯弦月。现在有一点冷,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他的眼睛有点红。我问:“会冷吗?”

  他摇摇头,继续跟我并肩慢悠悠地走。

  “为什么会冬天来法国呢?”

  “想看看惦记很久的景色吧,”他说,“冬天的景色。”

  其实法国的冬天什么都没有。但我没说出来,因为后来一想,这座闻名遐迩的西方国家本身就是美的,哪怕是普通的冬天,普通的行人寥寥的街道,普通的热可可,站在暖黄的路灯下,竟然也是很美的。周遭只有小虫子撞击灯泡的声音,那种情况下连不曾拥抱的对方的心跳都能听清,一下,两下,一百零三下,我嘟囔,你心跳好像有点快。

  他喝完了热可可,略微弯着腰给我系大衣的扣子。我缩着脖子看他。

  “宣望钧,你会觉得我们俩的相遇很戏剧性吗?”

  他没抬头,“有一点。”

  “有一点?”我喝完最后一口可可,“我觉得非常。”

  他直起身子,抬起手,但在手落在我头顶的前一秒他停住了,像突然醒悟一样皱了下眉,最终只拿走了我的空纸杯。

  南法的冬夜还真是冷呢。


  

  这场旅程不算长,只有半个月。我与他几乎只是品尝了一块布丁最上面一层的焦糖,就像两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一样跑开了。离开是由我提出来的,看起来有始有终。

  “累吗?”

  我睁开眼,星光之城的旋律突破困意的堵塞挤进耳朵,“还好。”

  宣望钧叫来店员小姐,撤下我的咖啡换了一杯热牛奶。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在巴黎留一段时间,也许会回国。”

  “你的旅行要结束了吗?”

  “嗯,”我小口喝牛奶,“实话说,我很累了。”

  他点点头,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看书。

  我撑着眼皮窥他。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看书。去尼斯时他带的是加缪的情诗集,我以为他只会看严肃文学,他告诉我,不要把他想的像死板的老教授。

  但他确实会看很多我看了会睡觉的书,然而他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高傲与不屑。走在尼斯的大街上时,他会很简洁清楚地向我介绍那些老建筑,会认真地听我讲解海边篝火晚会的舞步,也会跟我一起驴头不对马嘴地猜测美术馆艺术品的创作意图。他了解就会讲给我听,不了解也会很坦率地承认。

  “我一直想问,”他翻过一页书,“为什么要邀请我跟你一起旅行?”

  我耸耸肩,“不知道,心里这么想就这么说出来了,也许人生就是充满了冲动呢?”

  他很温和地笑了,不置可否。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嗡嗡响起来,他放下书,接通了电话。

  他像一只好脾气的猫,在平静的生活里慢条斯理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我好像一直致力于揉乱他柔顺的毛发。

  所以当我说出“结婚”这两个字时,他像一台终于被人发现遗漏之处的机器突然停止了运转,只有捏皱了书角的手指尚能活动。他依旧抬头看我,这次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我听出了称呼变化后的情绪,那刻很想钻进咖啡杯里做上面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拉花,但我深吸一口气,微笑说:“我并非有意偷听您的电话。但您的家人或是朋友提到了让您赶快结婚是吗?实不相瞒我一直想要体会结婚后看待世界的视角,这也许对我的下本书下下本书有所裨益……我的意思是——您考虑跟我结婚吗?”

  我怀疑店员小姐也听到了这荒谬的对话,我听见擦杯子的声音停了。但紧接着店里循环的歌也停了,汽笛声也消失了,连鸽子——鸽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猛地攥紧了稿纸,像在地铁事故时举起拳头对准了紧急解锁装置外的玻璃,如果事态严重,我会——

  “你……”

  他突然低下头笑了,如同湖面上迸发出的清晨,带来晨露和鲜花香气。

  “您真的很有趣。”他这样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我却一瞬间又回到了这世界,纷杂的声音一股脑地涌入耳朵,我有点懵。

  也是这几分钟的愣神让我骤然清醒,并且意识到我是多么无礼又冒犯。怎么能,怎么能只因为一场旅行,一通电话就拉开了禁锢冲动的闸门,即便我真的对他有些好感,怎么就见得能越过一切建立法律关系呢?我涨红了脸,轻轻说:“抱歉。”

  他依旧抬起头,说没关系。那是离圣诞节还有七天的傍晚,那句没关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04

  “嗯,是这样。”

  我搅着杯子里的冰块,朋友在旁边艰难地消化我的话,她说:“如果这是你对旅游顺便带回来一个丈夫的解释的话,我只能说爱情真够奇妙的。”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我自认为跟宣望钧之间尚未存在什么爱情,好感?是有的。但谁也说不准这一点好感是不是因为巴黎的角落太容易滋生感情,兴许在国内待上十天半个月,这点感情就会随着被扔掉的回国机票一起被粉碎成粉末。我并非浪漫主义的童话作者,理性的尽头就是悲观,因此我看待世界总带着些悲观色彩。

  朋友终于不再嘟囔了,我遗憾地展示手机的聊天界面,拒绝了她的要求,“他要开会,来不了。今晚你见不到他了。”

  不只是她,今晚连我都不一定能见到他。他发消息说他要开一个很大的学术会议,向我和我们的新婚之夜道歉。我不太在意,我本身也不喜欢繁琐的仪式感。我独自回到了我们的家里,在黑暗中喝了一大杯水,然后抱着电脑蜷缩在一盏落地灯旁写书。

  家门在凌晨十二点二十二分打开了,那时我正写到Monsanto公园的白鸟。那只他提到过的蓝色眼睛的小猫——名字叫雪球,听见声音立马往门口奔过去。宣望钧蹲下来摸摸小猫的头,顺着台灯的光亮走过来,我合上电脑,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灯光打亮他眉间掩不住的疲惫。我想了想,学着正经妻子的模样去帮他解领带。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像被按下暂停键的电视剧主角一样停住了,喉结滚了一下,两下,随后,他开口向我道谢。我想说何必这么客气呢,我们是夫妻了,但婴儿与母亲磨合十月有余出生时与妈妈尚不熟悉,更别说我们这对像赶任务一样匆忙结合的夫妻了。我把他的领带收好,问:“饿了吗,我煮面。”

  我为他下了一碗清汤面,把筷子递给他的时候,他问:“喝酒了?”

  我点头,“见朋友了。”

  而且喝一点酒会让思维更活跃一些,我每次写文章的之前都会少喝一点,不挑什么酒,今晚喝的是葡萄朗姆。

  他点点头,低下头去吃面。我本来想坐在他对面看他吃饭,但觉得很滑稽,像动物园里看动物吃饭一样,于是我还是回到沙发的角落,蜷缩回去敲打电脑。

  没有人的新婚期比这还无趣了,简直比白天登记时因为发呆被工作人员询问是否自愿还离奇。但对于沉默的作家和无聊的学者来说,这反倒是最正常的情况。我终于写完了里斯本的景色,放松地叹了口气。宣望钧收拾好了厨房和餐桌,走到我身边。

  “写好了?”

  “嗯。”我看了一眼表,已经一点十分,“明天有课吗,早点休息吧。”

  他点点头,朝房间里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住了,转过身看着我,踌躇须臾,说:“……新婚快乐。”

  我笑着指了指墙上的钟表,“过零点了,应该是新婚第一天快乐。”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宣望钧已经走了,给我留了早饭。我哼着歌一面吃饭,一面像个资本家一样为自己自由的工作时间洋洋得意。吃过饭,我收拾了卫生,窝在阳台上的椅子里晒太阳。

  我每次去巴黎,遇到的阴天居多,整个城市如同褪了色一般矗立着。但阴天有阴天的景色,晴天有晴天的风光,我也不是说非要在哪个天气才能写出东西。比如我的上一本书,我写了一个钢琴家和小提琴手的故事,扉页上的句子就是我在墨尔本的阴天里写出来的。

  小桌上的红茶在阳光下显露出非常漂亮的颜色,落地窗前是呼呼大睡的小猫。这座城市将要进入真正的春天。我抱着抱枕,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种安定,一种归宿。是区别于巴黎的供人短暂休息,长久的,不必为未来担心的避风港。在阳光底下,我把手稿翻出来,对着阳光一张一张地看。字迹有些潦草,记录着我零散的灵感或者长篇大论的感慨,看着看着,我又看到了那句“人总是习惯在灰烬中寻找世界”。

  我突然想起在尼斯的时候,我和宣望钧在尼斯大学里散步,身边经过各种肤色各种样貌的学生。他问我为什么要当作家。

  “啊……就是那句话……”

  我煞有介事地卖关子,他突然也笑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摇了摇头,“这句话原先是,‘人出生时,各有其蒙尘的人生,终其一生只为探寻灰尘下的真相。而作家拂去人生迷雾,赫然是世界的本相。’”

  “……这是你的想法吗?”

  “不是,这是我第一个读者告诉我的。”

  也是因为这个读者,我始终认为,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的淘澄者。譬如我,我旅行,满世界流浪——这是用我哥哥的话说,把宏大或者不起眼的景色从世界的灰尘里淘洗出来,放在我的稿纸上,修改出版。譬如宣望钧,他站在讲台上,从历史的阴霾中淘澄出智慧与知识,讲给台下未来的寻找者们听。

  这是一场漫长的朝圣,为了灰烬之下的世界。

  当时宣望钧听完了我的话,脸上的笑突然变得很淡,几乎不见。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盯着脚边不知何时落下的白鸽,很久很久。

  我想到那个眼神,摸起手机给宣望钧发了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他回复道:“好。”



   “你今天上午是什么课?”

  “宗教学概论。今天讲了图腾文化。”他帮我续好汤,放在我面前。

  我点点头,小口喝着汤。

  “我有一本书里写过图腾。”

  宣望钧仰头喝了口水,闻言点了下头,脸上似乎有歉意,“这么说有点先斩后奏……我备课的时候,课件上引用了你书上的话。”

  我愣了一下,“你看了我的书?”

  他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嗯,在巴黎你告诉我你是作家之后,我回去看了你的书。备课的时候想到你写过马丘比丘庙,就擅自引用了。”

  “……”

  我咽下一口汤,感叹:“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书能出现在大学课堂上。”

  “是吗?”

  “以前看着课件上那些名言名句,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我写出来的话也能放到上面去,朋友说这很好办,去做大学老师,想放谁的话就放谁的。”

  真正的大学老师弯着眼睛笑起来,“话糙理不糙……但我引用你的话是因为你写得好,而且……你很有名,我班上很多人都知道你。”

  太不可思议,我只能说。尽管我的社交平台也许有那么一点粉丝,但就像电子支付的时候会因为对虚拟货币没有把握而不知不觉地花出很多钱,在手机上看到那些数字和在现实中切实遇到粉丝是不一样的,天壤之别。此时此刻,我甚至惶恐到有些味同嚼蜡。

  宣望钧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他推给我一杯温水,声音也像这杯水一样温和。

  “你为世界奉上澄洗过的美丽,也要允许有人发现你的美丽。你很优秀,真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久才开口:“如果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听见这样的话,我保不齐会在这里号啕大哭。”

  “那我这句话也送给刚开始写作的你,但希望你别哭。”

  他微微笑着,话音放得很轻,我却从中听出稍纵即逝的郑重,仿佛在发一个违背了就会天打雷劈的誓。我片刻无话,低着头盯着漂着油花的温汤,拿着勺子胡乱搅来搅去。

  我在巴黎就说过,与他共处,我会失语。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说,于是也变成了一种无话可说。我不清楚有些话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出来,那些话别人听来本身也没什么值得触动的,但放在我耳朵里,就是会觉得当下心头颤动。这算是一种灵魂共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与他相遇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而说话的人并无居功之意,他只是拿走了凉掉的汤,重新给我换了一碗。




  05

  “我丈夫……”

  我把脸边的头发挽到耳后,又想起异国可可味的冷风里,他弯着腰给我系大衣扣子时晃动的碎发。然而那个时候我们尚未熟悉,在回答“您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这种采访问题时想起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那天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大衣,跟我今天穿的这件很像,恍惚中有种正被他拥抱的感觉。我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笑着看向镜头。

  “他是一个非常令人思念的人。”




06

  我在四月写完了新书的初稿,宣望钧问:“什么时候会出版?”

  “六月份吧。”

  他点点头,怀里的小猫轻轻“喵”了一声。

  宣望钧今天没有安排,早晨的时候问我:“今天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温水,想了想,提议:“就陪我在家待一天吧,一整天。”

  他说好,就真的跟我还有小猫在家里窝了一整天。

  中午吃过饭之后,天突然阴了,没有多久就下起了雨。我坐在落地窗前面,仔细地听烟花绽放的声音*。

  听着听着,宣望钧的声音在雨里响起来。

  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地上很凉。”

  我听话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雪球正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在他衣服上留下雨丝一样密密麻麻的猫毛。他的身上也在下雨。

  然而那是温暖到令人困倦的雨。我枕在他膝上,听他有规律地翻着书,哗啦哗啦,很像书页上也下起了雨。

  我仰起头看他。他戴了一副细框眼镜,垂着眼睛看书。睫毛很长——我在想如果有风,这样的眼睛一定不太容易进沙尘。想着想着,他的目光从书上移开,轻轻落在我身上。

  “……”

  也许是我的表情有点奇怪,宣望钧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手指轻擦过我的额头,有点凉。

  “……怎么了吗?”

  他摇摇头。屋里没有开灯,天色愈发暗下来的时候宣望钧拿书挡了我的眼睛,摁亮了沙发旁的落地灯。光芒柔和地散开,我闭上眼,脑子里是新婚之夜电脑上跳跃的字符和晚归的人身上晚风的气息。

  灯光从他头顶投下来,他的五官模糊起来,像被刻意擦去面部的画像。我安静地看他,轻声说:

  “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尽管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但我能听见纸张很清脆的摩擦声。我想起在巴黎我提出结婚时,也是这样的声音,接着他捏着本来平整的书角诧异地看向我。我心里突然有点慌。

  “我只是……”没有理由的突然感觉。

  宣望钧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困了吗?睡一会吧。”

  他低下头来,轻轻吻在我额头,他手指点过的地方。我与他对视的瞬间,仿佛直视了一颗流星的陨落,擦出绚丽濒死的光,最后的灰尘会在雨里飞舞,被雨滴裹挟着坠楼而亡。

  而我无力承接这样悲痛的死亡,于是满耳风雨声里,即使非常清醒,我也真的闭上了眼睛。



  梦见灯光璀璨的舞台,多瑙河上弯曲的桥梁还有紫藤花。世界角落中互不相干的风景在梦里兑成一壶五彩斑斓的奇怪药水,喝下去就能长眠不起。

  可那不是死亡吗?当然不是!如果枕在爱人的膝上就能梦见意大利的黄昏,长眠难道不是上帝的恩赐?

  如果紫藤花能遮蔽颠倒城市的雨,花架下是酣睡的猫咪和安静的爱情……

  爱情……

  


   

  吃过午饭之后,我和他一起回了学校。我从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它也很老实地坚守着最初的模样。午休时间,路上没什么人,我和他沿着树荫下的路慢慢走,像最平凡的大学情侣。

  记得在尼斯我也这么感叹过,然而短短几个月,我和他从尼斯街头并不熟识的临时旅伴一跃成了合法的夫妻,走过了两个极端。

  朋友问我:“你不会后悔吗?”

  我想了想:“如果离婚我会后悔。”

  宣望钧说想要借书,我和他进了图书馆借阅室,他找书的时候我随手抽了一本书抱在怀里,“有种重回学生时代的感觉。”

  他抬头看我一眼,“你学生时代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我把书放回去,“不好不坏。”

  “说起来,我毕业之前借了一本书,忘记还了,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图书馆的电话,感觉特别奇妙。”

  我把书整理好。

  “我知道。”

  “……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要借的书,倚在书架上看我,“我知道你借了一本知更鸟。”

  “……”

  我侧过身和他对视。今天阳光很好,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舔舐过无数的文字和泛黄的书页,在终点抵达了两个相对无言的人身上。我恍然间觉得,站在这里的人是学生时代的我和宣望钧,然而事实上,在与他同校三年里,我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的对视。

  或许从未……?

  我动了动嘴唇,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你认识我吗?”

  直至那时,我才明白博尔赫斯说,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夏季六月十一号,日落19时01分。我挂掉朋友打来恭喜我新书上市的电话,倚在小沙发里看晚霞。小猫轻盈地跳上小几,把桌上的信踩得皱皱巴巴。

  我把它抱进怀里,小猫有些挣扎,但它动了动鼻子,紧接着在我怀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窝了进去。

  “在我身上找到了熟悉的味道吗……”我笑着摸它的脑袋,它就呼噜呼噜地眯上眼。算算时间,宣望钧应该快回来了——

  门锁响了。

  那一刹那起了风,带进来夏天黄昏的气味。信纸簌簌作响,我伸手去摁住它,然而还是有一张挣扎着飘走了,我回过头去,宣望钧正弯下腰捡起落到脚边的纸。

  他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向我走过来。“今天有点降温,小心着凉。”

  我点点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手里捏着信纸。我突然攥紧了手,手心迅速沁出汗,像即将面临巨大的考验。

  “你为什么没有把信送给我呢……?”

  “也许人生就是充满了冲动呢,我的冲动就是保留住这封信,但时至今日也没有后悔过,”他用了我说过的话,“与其说是写给你,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吧。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份誓言。”

  我想问,是吗?但我绝无质疑他的意思,我想问的是真的没有后悔过吗?真的没有为很多年的空白后悔吗?

  他和我并肩坐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闻言只是笑。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不同的未来*——我信里也写了这句话。我从来不觉得两个人会走上同一条路,每个人都有各自通向的未来,最亲密的状态就是两条路并行,路上的坎坷依然不尽相同。最初作为你的读者,我相信你会有伟大的、作为作者的未来,所以我说了那些话,本意只是想给予安慰——”

  “但是!”我急切地打断他,“那些话不只是安慰,我能继续写下去都是因为那些话。”

  他微笑着低下头,握住我的手,手心比清晨教堂的墙砖还凉。

  “那些话能代替我陪着你,是很好的事。”

  “谢谢你记得。”

  为什么要谢我呢?为什么不谢谢自己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呢?或者说你想说的真的是什么作家的意义灰尘下的世界吗?

  我与他的坦白戛然而止。四天后他出差,走前交给我一个纸袋,没有说一句话。

  我在他出差的几天里看完了袋子里的信和明信片。信只有一封,内容不长,年岁已久,和他现在的笔迹有些差别,落款是他毕业那一年的夏天。

  明信片有很多张,最早的一张,日期标明的那一天他尚是大二的学生。是一张学校里紫藤萝的照片,郁郁葱葱,仿佛藤蔓上的薰衣草庄园。

  我翻出最新的一张,照片上的地方很眼熟,熟到我多看几眼也许会流泪。拍摄的人离店铺有些远,几乎在马路的另一边,镜头里有休憩的鸽子,意外入镜的路人,和巴黎那天并不晴朗的天空。拍摄的那一天降温,入镜的行人裹着宽大的围巾,看起来行色匆匆,在镜头里有些模糊。一切都是模糊的,所有的不相干的事物在这张照片里都模糊了,横穿过冷清的街道,避开觅食的鸽子,镜头的中心,是咖啡店的落地窗,和起雾了的玻璃后我看书的侧脸。



  他在我的沉默中这样开口:“我不是一个会自诩多有耐心的人,如果你不提,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向你说起。你也许感到愧疚,也许会想如果在巴黎遇到的人、与你成为夫妻的人不是我这究竟算不算一种辜负,我要说,不是。”

  “我是个很矛盾的人,尤其对你。我认定你有权不被我的感情打扰,所以在毕业的时候没有选择把信送给你,没有告诉你那些偷偷注视的时刻,并且和你分道许多年。然而我看完了你所有的书,翻看了你社交平台的生活分享,这么多年以后我亲手推翻了当初的想法,请假远赴巴黎——你在尼斯问我,觉不觉得我们之间的相遇很有戏剧性,我说有一点,这一点仅仅是我能在人山人海的巴黎数以百计的咖啡馆里找到你,这是我唯一要感谢耶稣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问起,我会很有把握地告诉你,和你相遇、旅行的人不会是别人,你不提结婚,也会由我提出来。即便最后结局走不到现在的局面,这也无关辜负,更不必感到愧对于谁。我说过,两个人最亲密的状态就是两条河流慢慢靠拢,之后并行而非汇合——向你靠拢的这条路,我走得很快乐,并且始终为结果庆幸。”


  我翻到明信片背面。

  “Paris in the rain.”


  最后落下了日期。

  那是巴黎十月份最冷的一天,世界应该为重逢下一场大雨。



07

   宣望钧带回了我的新书,是他去书店买的。我看着他撕开塑封膜,轻轻抚摸封面上的咖啡馆——是我挑的,为此还给店员小姐写了信。

  他拆开,却没有看。

  “不看吗?”

  他把书放在一边,“吃完饭我和你一起看,好吗?”

  我点点头。他把我碎发挽到耳朵后面,俯身过来贴我的额头。 

  相比较于亲吻,宣望钧似乎更热衷于安静地肌肤相贴。牵手,浅浅的拥抱,或者以依偎姿态凑在一起做事。我很喜欢倚在他身边写东西,小猫挤在我们中间睡觉,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会缠绕在呼吸上溜进肺里,仿佛在冬天和爱人窝进森林深处的小木屋。

  宣望钧去做饭了。我关了窗户,靠在厨房门口看他做菜。

  “我们冬天的时候再去一趟巴黎吧。”

  宣望钧说好。

  “也再去一次尼斯吧。”

  他说好。

  “去老城区的集市那里……牵着手去。”

  他回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笑。

  我笑眯眯地帮他系紧围裙,顺势从后搂住他的腰,把头靠了上去。

  他动作一顿,往后退了半步,以让身子和我的手远离菜板。我顺着他的动作往后退,像害怕失去什么而不敢松开手。

  “宣望钧。”我的脸埋在他后背的衣服里,声音很闷。

  “嗯?”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话,在大学里。”

  我这样抱着他,他的呼吸像被拆解开的歌曲,伴随着心跳一起在夏天的夜晚响起,像雨前闷热的风和时不时的雷声。他也像风和雷,无论在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还是灯火阑珊的角落我总担心会找不见他*。但是,找不见又怎么样呢,我和他各自天涯的时间里,他是否会想到毕业那一天的夜晚与相逢的明天也许会隔着长长的一生*,而他依然抱着这样的心情找到我了。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疲惫的作家。

  “是。”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迎新晚会上,你是集体演出的演员,路过后台,对我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先前说,我与他在一起,常常会有想流泪的感觉,但只有这次我真的流了泪。他也许感受到泪水浸透了衣服,他轻轻叹口气,擦干了手,转过身来拥抱我。

  我不想这样的。明明我没有想这样,我想跟他开开心心地吃完饭,之后靠在一起看我的新书,看我怎样在最后一节写到永远的星光之城之外突然下起来的巴黎小雨,然后看到后记,然后跟他说……

  “生日快乐……”

  宣望钧把脸轻轻靠在我头侧。

  “新书上市快乐。”

  “我们都快乐。”

  “嗯,”他反手摸到我的手,轻轻捏我的指节。

  “我们都快乐。”




  后记只有一句话。

  “……显然不算没有意义且空泛的等待。但假如你读到这里仍不期待与我相遇的明天,那么这句话算作我的致歉,请你原谅。这封信也请你,阅后即焚。”


  摘自信的尾段。









*“下次你撑伞低头看水洼,就会想起我说雨是神的烟花。”——wb山本起司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不同的未来。”——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化用自木心《我纷纷的情/欲》,原句为“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反璞。”

*化用自舒婷《北京深秋的晚上》,原句为“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隔着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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